燕铎
京都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当是春日。
层云翻滚的秋日总是萧瑟的,尤其是与晦暗交割的黄昏。
倘若是大漠、草原,别有一番壮阔景。
但这里是京都。
没有夏日绯红似血的残霞,也没有清寒冬日的银装素裹。
秋日的颜色太浅淡了,称得上寂寥。
当稀薄的微光照过青竹,穿过枝叶,落到青石板上,浑浊的光影里,人的面容也不甚清晰。
沈雾下意识眯了眯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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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人没有开口,步伐是沉着的。
黑麒云纹绣金长靴踏在青石板上,脚步声回荡在四周,仿佛风吹落竹叶都能遮掩。
先进入光影的,是半片衣角。而后是腰身,是胸膛。
最后,是一张沈雾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。
燕铎这些年似乎没有变。
他看着沈雾,一分目光也没有错开,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,一步步踏上了石阶。
住持早已离开,现下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沈雾哂笑,托腮,绕有兴致道:“怎么还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。”
故人重逢有时候是不需要叙旧的,一别经年,眼底翻滚的炽热浪潮还似昨日。
为何要叙旧?
燕铎的眼里,可没有生疏二字。
他站在了沈雾面前,没有去理会他刚才那番话,就这么定定地,双目紧锁在他身上。
然后他也轻轻笑了。
“一点没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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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人都不提当年。燕铎更是不问近况,张嘴便是一句满腔冷嘲又无奈的叹息。
沈雾想起彭老爷,说:“倒也不是,还是胖了些。”
燕铎望着他。
清瘦白皙的人,喉结随着说话间滚动,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把玩。
燕铎指尖动了动。视线滑过喉结,到了衣襟,再往下,到了手腕。
他如同冷酷野兽逡巡自己的领土,最后停在了手腕这里,上面疤痕狰狞。
“沈七。”
燕铎突然说:“我去找过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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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雾面色如常。
他甚至连问都没问,擡了擡下巴,只让燕铎坐下说话。
茶已经吃完,还有半盘子糕点。大昭寺的吃食向来精贵,能吃上斋饭都是身份显赫的象征。
沈雾没什么身份。
住持记得他,识得他,以礼相待。离开时唤了僧人来,另添新茶。
茶滚烫。
燕铎坐下了,多年上位者的气势让他看起来深沉不可测。但他眼角眉梢压着几分痞气,唇边还有笑意。
这是四殿下,在封地长大,又重新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回到京都的四殿下。
再讲得清楚一点,他是朝廷上下炙手可热的人选。
即便皇太孙已经回了京都,为梁帝挡了那一剑。四殿下还是四殿下。
他的母妃,曾经宠冠六宫。
或许梁帝喜爱过,厌倦过,赝品终究是赝品。
但梁帝再如何,也只是个普通人,爱恨不抵岁月。
终于在一个雨天,他下了旨,将这个远远打发的儿子召回京都。
谁都知道,这是一个信号。
而没正形吊儿郎当的四殿下,就这么在城隍庙外遇见了沈雾。
他要借一借他的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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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燕铎。”
沈雾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,笑着,陈述简单至极的事实:“你没变,倒是更加像四殿下了。”
燕铎还是看他的手腕,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。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:“嗯?”
沈雾忽然敲了敲桌面。
“我的伞,什么时候还?”
他想想,补了句:“我不会在京都久留。”
燕铎顿了一顿,肉眼可见地唇边笑意消散,沉了下去。
他默不作声摩挲着手中茶盏,身子往前倾了倾,呼吸越发近。
四目相对。
瞬间,所有字句都在唇齿间迸发出来,带着经年累月的恼恨。
“不久留?”
沈雾还没来得及开口,燕铎就已经爆发了。
“然后呢?拿了伞离开京都?和你那徒弟一起逍遥快活?天大地大,你沈公子再不会回来,以后提起我,也不过就一句四殿下?”
“沈七!”
燕铎闭了闭眼,而后几乎是低吼出来:“沈七!你到底有没有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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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这一刻,燕铎气得脸都青了,气得浑身上下筋脉都在涨痛。
想也没想,天青茶盏被重重搁置在石桌上,他起身,高大身影将愣住的沈雾笼罩。
沈雾是真的怔愣住。
燕铎欺身压近,猛然捉住沈雾手腕。力气之大,他额角都有青筋。
“沈七,我去寒山找过你。”
声音嘶哑下去,双眸里,是破碎的寒光。尾音落处,都是道不尽的酸楚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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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沈雾不知道。
他真的不知道。
那年十八岛一战,多少人与他为敌。生死关头他悟透虚空剑法,一剑斩壁,登顶武皇。
但他没有时间。
天下第一剑,没有时间。
他浑身浴血,脊背笔直地站在千宗百门之前,冷声喝问:“还有谁?”
还有谁,要来试我手中之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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