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章 命运(1 / 2)

第139章命运

突厥前线碧狼、雾狼两军不敌魏炁,死伤惨重,节节败退。

而身为苍狼军首领的乌雅暴死,余下残兵丢盔弃甲、护送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,更昭示着其后方的全面崩盘。

兵败如山倒,颓势已显——

“好!!杀了他们,杀光他们!”

“不叫这群突厥人血债血偿,身首异处、肠穿肚烂,难消我心头之恨!”

与城下战场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惨状浑然不同,此时此刻的绿洲城中,却一扫重兵压境、围城困守的愁云惨淡,一片欢欣鼓舞的沸腾景象。

“该死的突厥人,狼子野心,竟妄想趁虚而入,如今总算老天开眼……不,是神女保佑啊!!”

“敢觊觎我绿洲城,便叫他们拿命来填!”

“对!对!你们都瞧见了么,方才那怪……不,那魏人皇帝,只用一招,竟就叫那假模假式的贼人倒飞了出去!”连十一二岁的少年人,也挤在人堆里攀上城墙,连比带划的向身后同伴吆喝着,“瞧着架势,我看他五脏六腑八成都已碎作了渣,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!”

“解恨,着实解恨呐!”

耳边欢呼声此起彼伏,当真仿佛打了胜仗,大胜而归一般,浑然不察危险将近。

本是临危受命、统摄城中局势的聂复春,脸上却无半分欢喜,只兀自将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外,眼也不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。

不多时,早先领命而去的谢麒忽又去而复返,疾步登上城楼,同他附耳低语。

越往下听,他的脸色亦越发难看。

“神女重伤在身,看不清如今局势,难道你也不清楚?!怎么就不能……”聂复春咬牙切齿。

怎料,话未说完,一阵异样动静伴着人声喧哗、从城墙口方向传来。二人纷纷循声望去。

目之所及,却只见绿衫雪裙、面若金纸的少女拾级而上,手中抱着狐皮大氅,一身素服的赵春喜紧随其后,亦步亦趋,嘴里似乎不住在说些什么,然而那少女始终不为所动,低头闷声不吭。再往后——两人身后,甚至还跟着个高鼻阔目、与眼下气氛格格不入的突厥女子。

随着此三女出现,城楼上原本的热闹景状顿时为之一变。

待到众人先后反应过来,甚至无需多言,四下瞬间跪倒大片,放眼望去,只见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、密密麻麻的人头。

“参见神女……!”

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。

凡她所过之处,敬叩之声皆不绝于耳。更有甚者,见她此来无亲卫护持,左顾右盼、竟意图扑将上前“行礼”。好在谢麒察觉不对,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将那人厉声喝退。

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,脚下却未有片刻停留。

只目光平静环视周遭一圈,末了,她径直向他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,直至停在聂复春跟前。

“聂副将。”塔娜徐徐一福身。

一礼未毕,便被聂复春手忙脚乱扶起身来,后脚赶上的赵春喜亦忙将怀中大氅披上她肩头、小心系好。

此举本是好意,为免她受寒,然那一圈银狐毛围作的裘领,却愈发衬得少女巴掌大一张小脸面无人色,若宣纸苍白——聂复春看在眼里,眉头微蹙,不由想起两个时辰前,自己与谢麒等人冒险出城营救,将她从万分危险的战场上带回城中时的场景:

重伤在身,近乎失却意识。

她仍想冲进突厥前线阻拦双方厮杀,最后却力有不支、踉跄跌在地上。

他上前将人扶起,只觉掌下比寒冰更冷。

看她青白面色,仿佛已冻得失了知觉,干透的污血,在衣裙上结成硬块,发丝凌乱,满面污痕。彼时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,竟是这样把她带回去……还能活么?

他们还能救得下她么?

聂复春自认粗人一个,平生不信鬼神。却唯独那一刻,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垂怜。

一行人紧赶慢赶,回到绿洲城中,立即便在赵春喜的配合下召集全城医师。末了,几乎穷尽赵家宝库藏药,千年雪参,百年龟甲,总算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。

只是说来也怪,神女身体本与寻常女子无异,又从未习武。重伤心脉,听闻竟能挨过一夜而行动自如,最终因饥寒交迫、方才倒下。众医士皆啧啧称奇。讨论许久,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最终,也只能归结于天意。

既是神女,自有天神护佑。

可饶是如此,恐再生变故,他却仍是让谢麒将神女暂时安置于王府养伤。至于赵家春喜,她本是女眷,又是如今赵家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物,提出要去照顾,聂复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,只能任了她去。自己则折返城楼,继续“揪心”战况。

城中民众只知狂喜,他却早已心急如焚:纵然那魏炁此刻杀的,尽是突厥人。

可若突厥人亦杀光了,又当如何?

余下的赵家部将,这一城的平民百姓,难得又不得不步了突厥人的后尘?

紧闭的寒铁城门,已是这绿洲城的最后“护甲”。他们与突厥人,如今一个龟缩城中,一个兵败如山倒,看似不同,实则殊途同归,都是板上鱼肉——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。偏他还不能露出丝毫怯意,只盼那怪物杀够了瘾,能见好就收。

“这,眼下战事未毕,天冷风寒,”聂复春望向眼前少女,又瞥了眼她身后满面愁容的春喜,低声道,“神女何不安心在王府养伤?末将等人定当竭己所能,守住城池,为神女排忧解难。也请神女以身体为重,莫要让……”

话未说完。

塔娜却又向他再一福身,“多谢将军好意,”说话间,她轻轻格开聂复春与身后的春喜同时伸来搀扶的手臂,坚持拜完这一拜,许久,复才颤颤直起身来,“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,让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。但,此战若要收场,非我不得行。”

塔娜说着,回望向他。

少女神情坚忍,一字一顿道:“我要出城。”

出城?

在这当口——跑去送死不成?!

聂复春脸色一变,当即毫不犹豫地摆手,“请神女莫要天方夜谭……恕我等不能从命。”

“不必开城门,也不必派人与我随行,”塔娜却仿佛看出了他内心的顾虑,依旧坚持道,“只需送我一人出城。我见过的。”

她伸手比划着形状大小,“那些可以嵌进石墙里的、铁做的‘爪子’,把铁索绑在我身上,我可以爬下去……只需要我一个人,不会牵累任何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而你们,你们等在城中,无论是谁,都不要再出来。”

自王府而来的这一路上,她显然已在心中打定主意,甚至连出城的方法都已想好。

此话一出,无论赵春喜抑或谢麒,甚至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阿伊,却都陷入沉默。

“神女当真以为,此事这般简单么?”唯独聂复春沉声反问——显是不愿再深聊这“骇人听闻”的想法,他向谢麒使了使眼色,示意他想法子将塔娜带回王府,嘴上却仍苦口婆心解释着,“那是练家子的功夫,莫说是这四丈高的城楼,便是寻常登楼,一个不慎摔下,也是少则伤筋动骨,重则筋骨俱断、骨肉成泥!我等岂能眼睁睁见神女以身犯险?”

“便是退一万步讲,请您且看一看,这城底下的死人!”聂复春且说且劝,退开半步,伸手指向城下血流成河的惨状,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、堆叠的尸体,“他们每一个,恐怕都比您经得住磋磨,都曾好勇善战,杀了我们不知多少将士,可如今呢?!人命,是这战场上最轻贱不过的东西。您当真觉得您能拦得住那怪……拦得住那魏人皇帝么?他分明已经疯了!那只不过是个……没有神智,只知杀戮的……”

一具没有神智,只知杀戮的兵器。

一具行尸走肉,毫无感情的傀儡。

他心中有太多惶恐、太多不安,余下的话,却在看清眼前人忽然泛红的眼圈时,再也说不出来。

“……你已经做得够多了,”他只是说,“您已经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。”

“若不是您,我们这些人,恐怕也早成了地上那些冷冰冰的尸体。您虽贵为神女,却从未轻视过我们的性命,复春感激神女,愿为神女肝脑涂地,却绝不能眼睁睁看您枉死。哪怕最后城破,我们亦会派人将您送去江都,那里如今仍未被战火所侵……”

“你们都不会死。”塔娜却道。

“留在城中,没有人会再为这场不义之战而死。”

她说着,擡起手,轻拭去了眼角那本不该示人——却终究在残酷现实面前,无法强撑的湿润——神情却仍是沉静的,瞧不出半点波澜。

仿佛丝毫不察她说出的话是如何叫聂复春大惊失色,如何令四下一片哗然:“我已命人携赵家印鉴、前去向魏军报信。魏人军中,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,我相信,他能解眼下之患。”

“这!”聂复春闻言,不由虎目圆瞪,满面惊愕,“可这与投诚何异,神女明鉴,我等绝不可能——!”

“聂将军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是唯一能让你们免于一死的办法。”

塔娜轻声道:“除此之外,再无它解。除此之外,我更不关心这座绿洲城,日后姓赵还是姓陈,姓聂……姓什么都不重要,我只知道,够了。”

她说: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。本不该死,却为上位者争权夺利而被迫牺牲的人,死得不明不白的人,已经够多了。聂将军,难道不是么?”

聂复春垂下头去,默然不答。

春喜站在她身后,望着眼前少女伶仃背影,却似若有所思——而塔娜浑然不察,向聂复春再次直言道:“无论如何,让我一试。”

“纵然冒险……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?”

“请恕末将不能从命,”可聂复春亦同样坚持,“神女既已通信魏军,不妨安心呆在城中,若然魏军来……援。”

这个“援”字,几乎从齿缝间挤出,他低声道:“也好坐观局势。眼下突厥人后方大溃,向东面逃亡;但仍有残部坚持迎战,想来还能拖得一时,城中仍是安全……”

“我说过,已经够了。”

够了?

“……”

聂复春脸上已有怒色。

沉默片刻过后,终忍不住扬声道:“难道在神女心里,那些突厥人不是罪有应得?!”

“若不是他们,绿洲城中那些断壁残垣从何而来!不是他们,昨夜死伤的将士,城中丧夫丧子哭嚎的声音……神女难道都视若罔闻?视而不见?!您如今铁了心要出城,究竟是为了谁——为了我们么?我们尊你为神,可你现在却宁肯抛下我们,置生死于度外,也要去救那些死有余辜的突厥人!究竟是为什么,恕末将想不明白,亦不能茍同——!”

不能茍同,也决不能纵容。

“是么?”

塔娜凝望着他的怒容。

许久,却只轻声道:“很简单,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因为这些代价已经足够了。战争,是时候结束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聂复春脸色森寒,显是仍不认同,扭头不愿做声。

四下尽皆沉默,唯有始终跟在塔娜身后,不敢离开半步——离开半步,便会被城中众人唾沫淹死的阿伊,一瞬掩面痛哭。

“还有。”

而众目睽睽之下。

这位神女,瘦弱苍白的少女,给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。

“因为魏弃——”塔娜说,“我认识的魏弃,本不该是这样的。从来不是。”

是魏弃,而不是魏炁。

一样的发音,一样的人,再没有人能听出这中间的差别,除了她自己。

她说:“因为他是魏弃。魏弃不喜欢杀人……从来都不喜欢。他本可以不必举起刀,却曾为我,退无可退,别无他选。如今,我要亲手把那把刀,收回刀鞘中去。这个理由,不知够不够?”

她本该是摄政王的“妻子”,是赤地的神女。

如今,却当众表态,愿为魏人皇帝抛却性命,以身犯险。

一声“神女”堵在喉口,喊不出声,聂复春眉头紧蹙、强忍怒火,按住腰间佩刀,一心以沉默对万答——

然而。

“我来背你下去。”

一道并不低沉,甚至称得上清冽的男声,却恰在此时响起。

话落,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
连塔娜亦不免惊愕,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。那说话的少年却只骤然冲她一笑,又重复道:“我可以。我背你下去。”

话音刚落。

“谢麒!!你疯了不成!”

聂复春同样望向说话之人,见状,当即横眉厉喝道:“别忘了,你的右腿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活活剜下一块肉去!如今走路尚不利索,要怎么背人?!”

“我告诉你,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底子就在这大放厥……!”

“不是大放厥词。”

谢麒却道:“因为我挨得住,”他说,“我不怕死。”

“既是神女说的话,神女愿意冒的险,末将甘愿奉陪。”

话落,他接过身后军众不知何时、早已悄摸备好的铁三爪。

铁爪奋力甩出,深深嵌入城墙,塔娜知晓这少年心意已定,当即也不犹豫,转身攀上他肩膀,聂复春一时气急,伸手便要去拦,然而,还未来得及摸到谢麒,身旁竟忽横出一只手臂,将他手腕牢牢攥住。

聂复春一怔,下意识低下头去。

目之所及,是一只十足纤弱的手臂。

然而细看去,却仍能看到指腹间的老茧,结实尤胜男儿的筋骨,掩在衣袖之下。

足可想见,在这双手困于厅堂厨房前,大抵也曾握过长枪,练过刀剑。

……也曾巾帼不让须眉。

如今,这只“蒙尘已久”,养尊处优仍未能消去老茧的手,握住了他的。

“师兄,”赵春喜说——叫的不是将军,而是师兄,“阿爹曾说过,做人,这一世,须得有骨气,有胆气……争一口‘活气’。”

“只是那时,我退缩了。”

她轻声道:“可原来,我们没能做到,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。”

“春喜——!”

“若然情势生变,无论后果如何,我愿一力承担。”

春喜执意拦在聂复春跟前,寸步不让。

在她身后,铁索飘荡,谢麒背上塔娜,毅然决然地攀援而下。

而城楼之上,一众辽西百姓起初反应不及,至此,亲眼目睹,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何事,一瞬嘈杂难止,沸反盈天。

聂复春重重叹息一声,终是挣开春喜手臂,扭头主持大局。

“静一静——”

......

头顶,是混乱哭号的人群。

脚下,是足可将两人摔作肉泥的可怖高度。

塔娜静静攀在谢麒肩上,仰起头去,眼中望见的,只有少年因疼痛和恐惧悄然颤抖的手臂:

她记得昨夜,魏弃也曾背着自己荡下城楼。然而,对于那时的魏弃而言,一切犹若探囊取物般轻易——对如今这少年而言,却显然并非如此。

难道,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如此,才令他甘愿奉上性命来表忠心么?

她心下不由叹息,亦觉内疚,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忙。

“恕末将斗胆。”

那少年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,倏然开口道:“神女,能同末将说说话么?”

“……”

“神女……”

“为什么要帮我?”

塔娜于是轻声问:“你的腿受了伤,明明很疼,不是么?”

想来,这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。

谢麒闻言,不由笑起:如若塔娜现在能掉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,定会惊讶这少年的没心没肺。

分明已是性命攸关之际,他竟还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,仿佛就等她问出这句话似的,脸上难掩开心得意。

“因为,”谢麒说,“因为你长得和我二姐姐很像。其实……你入城那天,我站在人群里,便曾远远见过您一次——虽然,也就一眼。那天人太多了,我实在挤不进去。只是我那时便觉得,若我二姐姐还活着,大抵也生得这般模样吧?我同她分别时,才不过七八岁,如今想来,许多事都已忘记了,可不知怎么。一见到您,我就想起了她。”

“……”

谢麒手中用力攥紧铁索。

分明吃痛皱眉,嘴上甚至片刻不停地往外“倒着豆子”分心,不知怎的,他动作反倒越发稳健,连手臂亦不再颤抖。

仿佛那些久不曾与人道之的回忆,真的足够令他忘记疼痛一般。

他脸上表情一时神采飞扬,一时忍不住忧伤低落:“我娘只是个妾室,不受宠爱,后来又触怒大夫人,被赶到了庄子上去。打小,我虽没有像二姐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,可也老受那些下人们的挤兑。”

“大姐姐是个好人,但整天呆在绣楼里,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,兄长们更瞧不起我,不愿带着我玩,只有二姐姐……整个谢府,只有二姐姐她真心待我好。”

明明为了多吃一块饼,总被婆子们偷偷拧着耳朵痛骂,攒下的铜板,更恨不能一块掰做两半花。

二姐姐这人,出了名的贪吃,“小气”,更是十足十的精打细算,还有许多叫婆子们讨厌的“小聪明”。

可也是这样的二姐姐,会在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时,偷偷求着卖话本的货郎,用所有积蓄、换来只杂毛的小貍奴。只因为他曾哭着同她抱怨过,阿娘走了,院子里除了自己、再没人吭气,实在太冷清。

他害怕,所以她为他考虑,倾尽所有。

她待他好,从来不求什么。

哪怕除了常年在外征战的阿爹,谢府上下、所有人都看不清她这个“打秋风的穷亲戚”,可就因为阿爹给了她一块地方住,给了她一口饭吃,她仍然愿意将所有姓谢的,都视为家人。

他问她为什么,少女嘴里囫囵咬着半块饼子,吃得满地掉渣,毫无形象。

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惴惴,却仍是笑着轻揉他的脑袋,把碗里最后一张饼递给他。

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……因为,我阿爹是这么教我的?】她说,【人不能挟恩图报,可要知恩图报。我爹死了,阿兄也死了,我不想做我娘的累赘。谁愿意帮我,谁就是我的恩人……我一定要活下去,一定要活得好好的。】

【活给所有人看,活给我天上的阿爹和阿兄看,等我挣了银子,不用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时候,我就能回家去找阿娘了。】

家?

他忍不住问:【二姐姐的家在哪里?】

【江都城。】

【江都……?】那是他从来没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,一时越发好奇,【那里很好么?比上京还好么?】

【当然了!】少女立刻笃定道。

怕他不信,甚至咬着饼子,掰着手指,一一向他细数起来,语气里满是如数家珍的怀念:【阿麒,我告诉你,江都城里呢,有最好吃的面线和最甜的糖人儿,每到上元节,那更是热闹得,简直能把整个江都城都翻个天!】

【天上的灯,河里的灯,映得夜里好像白天一样,那时,我就骑在我阿兄的肩上……嗯,等我把自己养胖些,再长高一些,我也让你骑在我肩上,总之,就那么看!那些耍大刀的,喷火的,猜灯谜的……呀,数都数不完,想想都开心!】

【有时我做梦梦见,都常开心过了头,开心到……梦醒了还没发觉呢。】

是啊。

梦醒了还没发觉——后来,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。

解府被抄家那天,阖府上下兵荒马乱。

他抱着二姐姐的腰,死活不愿跟官兵走,哭得撕心裂肺。

他还记得,那时所有人都在哭。可只有二姐姐,她一滴眼泪也没掉,反而蹲下身来,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一脸鼻涕眼泪。

【别哭了,记得,只要能有一口/活气在,无论再难也要活下去,】她说,【因为二姐姐是怎么都会咬牙活着的,所以,阿麒,只要你也活着,有一天,总能再见到二姐姐,知不知道?】

【到那时候,二姐姐就让你骑在肩膀上看花灯,好不好?】

回忆分明遥远,一切却仿佛只在昨日,

“……方才我听聂将军叫你,谢奇,”塔娜倏然低声道,“人如其名,听小将军的经历,果真令人惊奇。”

“不,不是那个奇,”谢麒却摇头道,“是麒麟的麒。”

谢麒。

揽在颈边的手悄然一紧,他的心跳仿佛亦因此停摆一瞬,却仍咬牙装作毫无察觉,继续说了下去:

“我父谢善,曾受先帝重用,官至四品忠武将军,如今想来,或许他为我取名时,也曾对我寄予厚望,希望我有朝一日、能成人中龙凤罢?可惜后来,父亲被污下狱,家中男丁尽数充军漠北……”

谢麒叹了一声。

那叹息中,却并无任何遗憾或怨怼,仿佛只是回忆至此,为叹而叹的一口长气。

“好在,平西王念在我父曾是赵家旧部的情面上,命人悄悄将我与几位阿兄救了出来,对外只说我们都已病死在路上……只不过,救了归救了,他却不能养我们一辈子。”

其余几位兄长,不是受不了一朝跌落凡尘、再难翻身的痛苦自绝而亡,追随父亲而去;便是铁了心要为谢家翻案,自赵家求了盘缠上路,却从此杳无音讯。

只有他,年纪最小,却最能吃苦。

这些年,他在辽西挨过打,遭过骂,受过骗,三十六行,除了卖/屁股的活计做不得,他什么都愿意干,只要谁能教他本事,他就愿意叫谁一声爷。

也因此,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,身上却早没剩下一块好肉,遍体鳞伤。终于,才叫他学了一身本事,混出几分名堂。

两年前,他更因武功出众被召入军中,归入聂复春麾下,因一路敢打敢拼,渐渐得了一身军功。

“我知道,所有人都说我二姐姐死了,被老皇帝毒死了,可我从来都没信过。”

谢麒说:“我二姐姐比谁都乐意活,她那时才十六岁,怎会就这么死了?我想亲眼见一见她,但我去不了上京,也进不了皇宫;老皇帝死了,我更没了机会给她报仇。我只能安慰自己,只能想着,像我二姐姐说的,只要活着……熬着这一口气,总能再见到的,”他说,“可惜,如今我长高了,也壮实了些——二姐姐恐怕已背不起我。”

“是么?”

“不过,我一定能背得起她。”

“……”

塔娜突然笑了。

不知是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,还是心头翻涌的情绪无从宣泄,下意识地遮掩。

直至嘴里尝到咸涩的滋味,她才倏然意识到,自己已然满面是泪。

“那你可还记得,”塔娜问他,“你的二姐姐,她叫什么?”

“芳娘。”

而这“没大没小”的少年闻言,亦毫不犹豫地答她道:“我二姐姐叫谢沉沉,小字撷芳,可她说,家里亲近的人都唤她作芳娘。只是谢府没人这么叫她——就因为这样,我得这么叫她。我不想让她觉得,谢府里没有她的家……人。”

说话间,铁索竟不知何时见底。

直至足尖稳稳落地,那一刻,却恍若从不知人间几何的美梦中,乍然回到凡间。

塔娜没有吭声,只深深呼吸,用力抹去脸上泪水,于是,只眨眼功夫,这少女仿佛又成为那个无牵无挂,俯瞰众生的神女。
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
而等转过身去,擡起头来,看向谢麒期期艾艾的表情,她甚至可以微笑道:“所以,回去好好养伤吧。等到你能重新活蹦乱跳,你二姐姐,她定会为你开心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谢麒显然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,脸上挂满毫无掩饰的无措,愣在原地。

“今日的事。”

她却反而从容擡手,轻拍了拍他肩,道:“多谢你。”

语毕,转过身去,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真正战场。

鞋履被鲜血浸透,那熟悉的、肃杀森然的气息将她紧裹。

而她望着战场中,被层层包围、长刀贯心,仍似无知无觉般木然屠杀的身影,看着他被鲜血染得斑驳的脸,不知怎的,忽又想起许多年前,自己阴差阳错踏入地宫,推开的不知第几扇门。

门后的天地,冰床上的残躯,气若游丝的少年。

在她走进去的那一刻,命运似乎便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。

【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?】

【因为我家殿下,也曾在我重病难挨之时,为我做过同样的事。】

仅仅是这样么?

【因我家殿下,不算顶顶好人,却也绝非心肠歹毒、死不足惜之人。】

【我家殿下,若是能活,为何一定要死?】

【若是有一线生机……我无论如何做不到,眼睁睁看他去死。】

若我还能做些什么,我无论如何做不到,眼睁睁弃他于不顾。

如今想来,若她没有走进去,是否魏弃就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中;

若然她没有救他,是否便没有今日的苦?

她不知道。

但——

“你是我二姐姐,你就是,对不对?”身后,忽传来少年哽咽的低语,“大姐嫁了曾经的大皇子,后来暴病而死;二姐姐嫁了魏炁……如今的魏帝。这么多年来,他将你藏在哪里?你不顾性命、不顾神女身份也要救他,因为你是他的妻子。所以,哪怕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,欲杀之而后快,只有你还想救他;只有你相信,你能拦住他。除了我二姐姐,这件事,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。”

无它。

不止因她此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“诡异”行径;

更因天下皆知,残暴悖戾、喜怒无常的君王,一生之中,亦独有这一道软肋。

该说他太过聪慧,还是太过直言不讳?

“……阿麒啊。”

她长叹一声,顿步原地。

却仍是没有回头,亦没有回答他话中的种种,只冲他挥了挥手,叹道:“回去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长大了,二姐姐没有照顾好大姐,但这一次,不会了。我答应你,我们都会活下去。”

不是我,而是我们。

肩上厚重的大氅被解下,皮毛委地,几乎瞬间被血水染红。

而大氅之下,瘦削而孱弱的身躯如竹。

临风不折,过雨不污——

从未改变。

一如十四岁的谢沉沉选择背起魏弃,攀上漫长的、望不到头的长阶,离开那座困他半生的地宫;

如今的她,亦终于一步一步,走出那座谢缨“托付”于她、困她不得出的迷障:

【若不是你,我手中本不必执剑,若不是你,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。若不是你……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?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,阿爹不会死……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,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,可难道你的命贵,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?!】

【你不配叫谢沉沉,你不配。】

——是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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