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她不愿回答,无法回答,不惜抹除记忆来逃避一切。
可如今,她终于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。
……
她是谢沉沉,不仅仅因为她“生”在谢家;
更是因为她,是她,赋予了“谢沉沉”这条生命,如今立身于世的意义。
所以——她是。
不仅现在是,且,永远都是。
她喜欢做谢沉沉,胜过一切旁人施加与她的身份。所以。
“……我们都会。”此刻,是谢沉沉轻声说给谢麒听。
*
“你们看那边!!”
“该死,乌图他们竟真敢带人逃跑!这群临阵脱逃的叛徒!”
目送后方军众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,徒留马蹄踏过、泥尘四溅。
仍在勉力迎敌、试图拖住魏炁脚步的众雾狼军残部,顿时一片哗然,喧嚣声四起,义愤填膺的声讨与咒骂声响彻云霄。
“狼神在上,这些人会有报应的!老子就算做了鬼,也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!”
“对……就算他们逃回王帐,大汗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!”
“逃了又能怎样?!没人看得起他们!我们是狼神的子民,岂能背弃自己的手足——!”
“可、可是。”
目之所及,遍地挂彩的残兵败将中,却有一满脸怯意的突厥少年不住左顾右盼。
终于,他强忍恐惧,小声开口道:“特姆大哥,大家,”少年迟疑着望向四周同伴,“已经到了这步田地,不如……我们也……”
“也什么?!”
话音未落,一记响亮耳光却冷不丁迎面而来。
那少年防备不及、被扇倒在地。
见四面嫌恶目光瞬间聚焦己身,一时再不敢争辩半句,只捂着脸颊,闷头盯着膝下被鲜血浸润染红的土地。
“说的什么混账话!”
而他口中的“特姆大哥”——那如小山般壮硕的突厥汉子见此,却亦丝毫没有伸手搀扶或动嘴劝慰的意思。
反倒朝他当头啐了一口:“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,不如在家喂羊,你上什么战场?!帖木儿,我看错了你,你果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!听着……给我听好了!”
特姆朗声道:“我们宁可死在这里,也绝不能让族人蒙羞!”
“对、对!”
“特姆说得对!”
纵然已亲眼见证死伤无数,被逼到穷途末路。
闻听此言,四下竟仍是一片诡异而亢奋的叫好与附和声。
“死有什么可怕?!伸头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!既然横竖都要死,我们何不用血,来让后人记住这段世仇!”特姆道。
男人双目充血,目光环顾四周,蓦地振臂高呼:“唯有不怕牺牲的战士,才能在死后得到狼神的庇护!我们至少比那些贪生怕死的畜生光荣!就算死,我们也要多拉几个辽西人陪葬!!”
“从现在开始,想法子把这怪物引到绿洲城去!把绿洲城城门打开!!”
如果说在此之前,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心中,或许还存有几分耗尽魏炁体力、侥幸取胜的奢望。
那么到此刻,心知肚明同伴的背叛,和终究退无可退、难逃一死的结局,他们彼此眼中,分明只剩破釜沉舟的疯狂。
“杀啊!!!”
“弟兄们,随我来!!”
特姆一马当先,奋力挥舞手中长刀,身后众人前仆后继,纷纷向魏炁杀去。
只是这一次,他们显然不再执着于“取人性命”,相反,假意大张声势,实则悄然兵分两路:身上本就负伤,撑不了多久的,留下用性命拖延时间;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、身强力壮的,则由特姆带兵绕后,试图寻机破开绿洲城城门。
前者必死无疑,后者在绿洲城城楼数百弓箭手的盯梢下,亦是九死难生。
说到底,区别只是早晚而已。
“大哥!特姆大哥!!带上我……求你带上我!”
帖木儿反应过来,却仍是慌忙捡起方才那一摔、随他滚落在地的佩刀,连滚带爬朝特姆追了上去。
“特姆大哥,等等我……等等我!”
少年本就生得瘦弱矮小,那佩刀握在手中,更是沉甸甸,足有他半个人长,今次上战场,还未曾见过血。在他心里,和个摆设无甚差别。
可特姆曾数次告诫过他,刀是战士最忠实的同伴,丢了刀就等同于丢了自己的性命、任人宰割。
所以,尽管恐惧,他仍是紧紧握住刀把——仿佛这样便能攥住自己那浮萍一般的性命,用力将那长刀攥在手中。
“特姆大哥!”帖木儿跌跌撞撞追上众人。
然而,没人理睬他这个贪生怕死、没骨气的脓包。
他就像战场上的一抹幽魂,追随着一群视死如归的战士。
心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回走,仅剩的尊严却不容许他在此却步、成为被众人鄙夷的异类:或许死,才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选择。帖木儿忍不住想。
可他还是不懂。
他认识特姆大哥时,特姆大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牧羊汉子。那时,他因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,遭贬放逐到荒原,是特姆大哥救了他。
那时的特姆大哥爽朗而健谈,有用不完的蛮力和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,既能同荒原里的猛兽搏斗,也会为一只羊羔的难产夭折而落泪。
特姆大哥说过,在草原上,每一条生命都来之不易,所有的生命都弥足珍贵。
但也是这样的特姆大哥,如今指着他的鼻子说,要用血来让后人铭记两族的世仇;哪怕死,也要拉几个辽西人垫背。
——他不明白,是战争把人变成了这样,又或者,特姆大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呢?
【我的手、我的手,啊!!!】
“昨夜我们攻城时,曾在城楼东面破开一道豁口,那地方最好突破,但定是把守森严。贸然冲过去,只会成了辽西人现成的靶子。”
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,你这怪、物……邪……祟!】
“不过,还记得那辽西摄政王么?他被特勤所杀,身体也早给我们砍得七零八落,独留了一颗头,那颗头……当时情况混乱,不知遗落在哪,只要找到那颗头,我们就有了底气同辽西人谈条件。”
“你们几个,带人负责东边,帖木儿,你和拉里、你们带队往西搜!要快!把他的头给我找出来!到时,我们便能骗出辽人头目出城交换,再挟持人质杀进城去!”
【救救我……】
“至于剩下的人,你们去找几个体型相似的、辽西人的尸体,扒下他们的衣服来偷偷换上。”
“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,倘若计划失败,又或者在那之前,我们便已全都丧生于那怪物手下……你们记住,趁那群辽西人来收拾战场,定要多拉几个人陪葬!”
身后传来的凄厉哀嚎声,和特姆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同钻进耳畔。
帖木儿心中莫名觉得荒诞,却仍是不敢做声,乖乖随拉里而去,十几人循着特姆所指方向一路搜寻。
那些残缺不全,死相可怖的尸体,翻过他们身躯时手指传来的粘腻触感,无不令少年胃中翻江倒海。
可他咳得惊天动地,吐出来的仍然只有酸水。滴滴答答、沿着嘴角落在地上的黄绿水渍,换来身旁同伴嘲弄的目光——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目光。
每一道,仿佛都在对他说:帖木儿,你真是个没用的草包。
“找到了没有,动作快些!”
【帖木儿,你去看过莉莉了么?莉莉就是我养的那只母羊。】
【天神保佑!她这一胎生的孩子每一只都很健康。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,来,来和大哥一起喝个痛快!】
“你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!没见过死人么?!人都死了,有什么可怕的?”
【你是个战士,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!为大汗立威,为我们的族人掠夺肥沃的土地,用更多辽西人的血,祭奠死去同伴的在天之灵,是我们作为战士的荣耀。你现在说你害怕?!】
【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,不如在家喂羊,你上什么战场!】
帖木儿咬紧牙关,麻木翻动着面前冰冷的尸体,脚边渐渐积聚的乌暗血泊中,却只映出一张写满惶然的面庞。
眼角余光瞥见血中倒影的那一刻。不知为何,他又莫名想起了那只夭折在草原的羔羊。
“这是……!”
直到不远处,一声短促的低呼倏然传到耳边。
他下意识擡头望去,只见拉里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,再三确认过后,终于满脸惊喜地爬起身来,直奔他身后的特姆大哥跑去。
却不料,跑得太急,竟被尸堆中横出的一只手臂绊倒,狼狈地摔倒在满地血水中。手中的人头亦落在地上,骨碌碌滚了老远。好巧不巧,正“停”在帖木儿跟前。
帖木儿吓了一跳,下意识弯腰去捡。
“滚开!”
拉里狼狈地直起身来,察觉他动作,却倏然双目圆瞪、厉声喝道:“给我滚开!帖木儿,你个窝囊废,不许和我抢功!”
抢功?
帖木儿的手指僵在半空,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,立刻瑟瑟缩回袖中。正要起身,呼吸却骤然一滞!
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。
紧随而来的,是从后背寸寸蔓上的凉意。
不知是否错觉,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摆,不再跳动,连空气似亦变得粘稠迟滞。一座无形的山峦压在他肩上,令他无法擡头。唯有视线僵硬落低。
目之所及,是男人近在咫尺,淌在血水中、未着鞋履而冻得通红的双足。
耳边再没有拉里气急败坏的呵斥声,取而代之,是余光瞥见那少年连呼救亦不及、安静委地的身体。
——拉里死了。
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行动,只转眼之间,对死亡的恐惧已席卷了他的身体,令到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在这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瞬间,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许多凌乱念头。可最终没有一个,能够驱使他的身体恢复行动,反倒犹若被铁钉嵌在了地上,每一个关节、每一寸皮肤都不再属于自己。末了,亦只眼睁睁看着那只光洁得几乎皮肤透明、可见经络的赤足倏然擡起。
而后,一脚碾碎了滚落到他脚边的人头。
“……”
是碾碎。
帖木儿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理智的弦骤然崩断。
大脑停止思考的瞬间,身体却反而动作起来,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、扭头便跑。
然而,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,他那两条细竹竿似的腿,又怎么跑得过身后行动如风、来去自如的“怪物”。
当熟悉的压迫感袭来,死期将至的钟声仿佛亦在耳畔敲响。举目望去,却唯有特姆等人齐刷刷望向自己,神情如出一辙、惊恐变色的脸庞。
“特……!”于是,回过神来,他的脚步与呼救声亦同步刹住。
似乎被人扼住咽喉,再难发声,下一秒,整个人便重重摔跌在地,砸得血水四溅:分不清是辽西人的血,抑或突厥人的血,可这些血交融在一起,是别无二致的冰冷,粘稠,腥臭。
而他浸泡其中,眼前一阵发黑。
“求你……不要……”
察觉到一丝冷刃光亮恍惚划过眼皮——那是刀剑出鞘方有的寒光,这一刻,他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溃。
“不要!!”
少年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,近乎哀嚎:“不要杀我!我不想死!!我不想死!!!我不想死在这里!!”
帖木儿抱头大哭:“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个冬天,终于不用再挨饿,我不想……我不能死在这里,求你不要杀我。神女,救救我……”
“救救我——!!!!”
【你叫什么名字?】
【帖木儿。】
【帖木儿,是什么意思?】
【回禀神女,是‘铁’的意思。我想,是因为父亲希望我的性子能够像铁一样坚硬吧?可、可惜,我辜负了他,我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,所以打猎也不行,连饭都吃不饱,从小到大,我都怕血。我知道,我注定继承不了他的遗志,要让他失望了。听说他生前,曾是大汗麾下最勇猛的武士。可是到了我这里,我却……我却……】
少年的背脊压低,犹若一柄弯折的弓。
不敢擡起的头,一如他早已跌入谷底的尊严。他流着眼泪,一口一口啃着手里温热的馕饼。
【是吗?】
正前方,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切、裹着毡毯正襟危坐的少女却忽道:【有没有可能,是你错了。】
【错……了?】
【如果是我,我会觉得,你父亲是希望你的生命能如铁一般顽强,无论到哪里,都能活下去。不管是丢进水里,埋进土里,又或者更艰苦的环境,你都能咬紧牙关活下去。帖木儿,你说你的父亲死得很早,可你一个人,也活到了现在。我想,你没有辜负他。】
【……】
【你们不是叫我神女吗?】
少女一板一眼,一字一顿。神情分明略显痴笨,却认真得可爱。
【总之,我听见了,】她盯着他的眼睛说,【你父亲就是这么说的。】
如铁一般顽强,却没有钢铁一般冷硬心肠的帖木儿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跑向了与特姆截然不同的方向。
他的刀没能沾上敌人的血,没能杀死多一个人为自己垫背,可他选择直面自己的命运。
——于是,命运也在此刻低头,定定望向了他。
望向了他们。
......
狂奔的脚步声掠过耳畔,右臂被人拽飞,整个人无法反抗的向后飞去。
他哭嚎的哀声立时为之一滞。
“帖木儿……!”
紧随其后,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。少年心口狂跳,猛地睁开双眼。
循着那声音,那拦在自己与魏弃中间的绿影,擡头望去。
至此,这惊魂犹未定的少年,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尊“杀神”的全貌:
却并非如想象中的杀意蓬勃。
相反,除却那双诡异至极、教人不敢逼视的血红赤眸外,男人脸上,甚至连丝毫的喜怒或快意都不曾显露。英俊与妖邪,平静与疯狂,两种迥然不同的形容,在他身上诡异地交织着。
只用遍体鳞伤四个字,竟无以形容其此刻形貌之可怖,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,他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游动的血脉,如虫蛇一般四处“钻营”,无处不在,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冲破皮肤、将他吞噬其中,妖异而诡秘的花纹遍布皮肤。
与之一比,甚至连他胸口那流血不止的血窟窿,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……可尽管如此。
尽管如此。
眼前这张雌雄难辨、秾艳过盛的面庞,神情仍如古井无波般平静。察觉不到痛楚,亦无从感知悲哀。
犹若菩提垂目,望芸芸众生,见芸芸众生皆如是。
生,如是。
死,亦如是。
“……”
视线扫过他手中刀兵,少年双目更不敢置信地陡然瞪大。
这……
帖木儿忽然反应过来:方才掠过他眼皮的寒光,正是此前雾狼军同伴拼尽全力横贯魏炁胸膛,却始终无人能够乘机拔出、再予其重创的长刀。如今,那把长刀却正攥在它本该杀死的敌人手中——
而后,在即将朝自己当头落下时,被人轻扶住了手腕。
“这里有我,你们先走!!”
你们?
“……”
拦在他与魏炁中间。
咬牙“扶”住魏炁手腕、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男人腰肢的少女,头也不回地厉声喊道。
“带着还能动的人,退回安全的地方去!”
话中之意,无需多言。
一手拽住仍在状况外、久久不曾回神的帖木儿,不知何时,已然悄然接近这“危险之地”的特姆眼神微凝,望向少女坚定背影。
末了,却到底没管手中少年无力的挣扎与哀鸣,猛地将人拉起,半拖半拽间,带着帖木儿、向前来接应的同伴拔足狂奔而去。
从始至终,他甚至没敢回过一次头。
然而,那凌乱远去的脚步声,仍是瞬间惊醒了被眼前突生变故阻拦的“怪物”。
魏炁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,双目赤红翻涌,无奈被人牢牢箍在怀中,竟莫名挣脱不得,反倒令他“迟疑”着垂目望去。于是天地之间,喧闹过后,又骤然变得安静。
血流漂橹,满目惨烈的战场上,只剩看似紧紧“相拥”的两人。
“呼……呼……”
因狂奔而鼓噪的心跳迟迟不能平复,身体颤抖不已。
可饶是如此,沉沉仍拼命收紧手臂,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,如安抚一般、流连在怀中人紧绷的背脊。
“魏弃,”她轻声道,“已经结束了……够了,停下吧。”
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。
哪怕丧失神智,哪怕失去了那根可以保下生息的银针,在我面前,你依然是你。
永远都是。
“我答应你,”她说,“我们回上京去。好不好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是说,要与我生同衾,死同xue,永不分离么?”少女苍白面容噙笑,用尽力气,擡手轻抚他满是血痕的脸庞,嘴唇轻轻翕动,“可我不喜欢这里,更不能眼睁睁将这不义之战的战场,当作你我二人的埋骨地。”
无论是作为谢沉沉,抑或世人眼中的赤地神女,继承了阿史那珠血脉的救世之人。
她以自己的双眼凝视这世界,时至今日,却仍无法回答,以战止战是否是个彻底的错误。不杀,是否就能真的结束眼前残酷的一切。
她只知道,当挥刀的理由早已不复存在——
此刻,便是战争当结束的时候。
无论对只剩残兵败将的突厥人而言,抑或对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而言,答案都一样。
“停下吧,”所以她说,大汗淋漓,咬牙切齿,“这好不容易、耗尽心血……你为我向天争来的性命,魏弃,我想和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。哪怕只有一点点微末的希望,我都绝不会放弃。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。所以,停下吧。”
“等到陆医士来,他……一定,一定会有……办法……”
怀中腰肢分明纤细,甚至羸弱得不盈一握。
然而,光是拥住他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,竟逐渐叫她觉得无比吃力。
相触的每一寸肌肤,都在滚烫过后骤冷,随着“拉锯”的时间变长,一股诡异森冷的气劲更毫无顾忌地涌入她四肢百骸,身上先冷后热,犹若冰火两重天般片刻不息。
不等她缓过劲,又是如万虫噬心般尖锐的疼痛袭来,胸口仿佛被人撕裂般、身体因痛苦而不住颤抖,背后几乎瞬间冷汗涔涔。
——那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痛,却在她体内轮番上演。
许是令人崩溃的疼痛作祟,连理智亦在逐渐瓦解,这一刻,她脑海中浮现的,只有人生中最痛苦难堪的回忆:失去父亲的悔恨,对那些杀人者的怨怼,思念母亲的哀愁,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惶恐……皇权之下,无从挣扎的无力,鸩酒入喉的烧灼。
【好恨……】
母亲死前垂落的双手,指甲划过门扉,发出的刺耳声响;
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,兄长幸灾乐祸的讥笑;
伏在书桌旁酣睡的白兔;
一锅肉汤,盛不出的骨与血。
【为什么……】
躺在自己怀中,渐渐变冷的身躯,地上无人拾起的竹镯;
婴儿凄厉的哀号,漆黑的世界中,掌心传来的鼓噪心跳;
地宫中空空如也的血池;
镜花水月,捞不起的一场空。
【你和别人一样,没有不同。】
什么?
胸口涨痛着,头疼欲裂。
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感受中,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。那模糊不清的答案,却只令她冷汗涔涔,嘴唇青白,通身犹如水洗。欲要开口,视线又忽扫过魏弃胸前——准确来说,是那道因刀伤而留下的、骇人的血口。
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,在这一刻浮现脑海。
她的牙关不觉打颤,可疼痛已然令她脱力,再无力抱紧怀中人,手臂被用力挣开的瞬间,沉沉闷哼一声,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——
“呃!!”
掌心被地上碎刃划破,顿时血流不止。可奇怪的是,那股令她生不如死的诡异气劲,亦转眼在她身体中匿去踪迹。仿佛幻觉一般,令她体验到了身在炼狱而无从挣脱的恐怖,又消失无踪。
待她回过神来,朦胧泪眼所及。
竟唯有一滴跌出眼眶、又瞬间隐入沙地中的湿痕:
【何谓‘炼胎之法’?】
原来,无论如何挣扎与改变,命运终究将他们推到这里。
原来,这就是炼胎之法所以失传的真正原因——
那传说中无情无爱、一心嗜杀的兵人,从始至终,都不是不痛。
而是太痛。
痛极欲死,却无法停止,也无法自绝,或由得旁人杀灭,这从出生时便已因炼骨、炼肉、炼血而无坚不摧的身躯。于是,濒死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异于常人的飞快痊愈,曾经历过的伤害却无法结束,而是以另一种方式,被禁锢在了它的身体里。
寒风剜骨的冷,气血翻涌的热,几乎将身体砍作两段的剑气,横贯心脉的刀伤,万箭穿心的疼……每一桩,每一件,那些足够令人暴死当场的疼痛,都在他的身体中无时无刻地“重演”。
所以,“他”怨恨。
所以愤怒,所以暴虐,所以疯狂——
他不是为杀人而杀人,而是在报复!
以杀心哀号,以鲜血宣泄。
当第一个人向他挥起诛灭的屠刀,这伤害,就将如轮回一般永无止境地上演下去。
她泪流满面,喘着粗气、艰难爬起身来。
意识到魏弃飞身追向何方,瞳孔却猛地收缩——
特姆满头是汗,拖着帖木儿埋头狂奔。
心头近乎满溢的恐惧,令他不敢有丝毫松懈。眼见得离前来接应的同伴越来越近,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未及平复,他脸上不由自主、浮现出一丝虚脱般的笑意。
谁料,一步迈出,却忽听帖木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。
“跑……”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撕裂,“特姆大哥,别管我了,你快跑……!!”
特姆闻声一愣,下意识回过头去,却正迎上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。
纵然他迅速侧头闪避,那刀刃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随即,又毫不留情向他脖颈刺来。刀法之狠辣,只为取他性命,丝毫不做它想。
……是那怪物!
飞速逼近眼前的熟悉身影,令特姆一瞬大脑空白。
当是时,除却喉口发出毫无意义的惊惶气声,甚至连拔刀亦未及,他已然两眼发直,腿软跌坐在地。
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呀啊啊啊啊啊啊啊!!!”
说不清这惊叫声中,是恐惧更多,又或一往无前的勇气“作祟”。
一把颤抖的刀,一柄缺口的剑,竟同时横档在特姆身前。
帖木儿满脸是泪,回过神来的瞬间,只觉虎口发麻,低头望去,果不其然,握刀的双手已被震得满是鲜血;而身旁不知从哪窜出的少年亦好不到哪去,龇牙咧嘴不说,握剑的手更是抖若筛糠,两行鼻血渐渐滑落,说不出来的滑稽又可怜。
此时此刻的他,并不认识这位名为曹恩的辽西少年。
而曹恩也并不知道,眼前这个面黄肌瘦、丝毫看不出和自己同龄的“小鬼”,及他自己,许多年后,将共同书写属于后一个世代的传奇。
时间只会见证此刻。
鲜血无法洗清的世仇,经年不得解的宿怨,在两个并未身着甲胄,并未背负过往的少年人手中,渐渐模糊了原貌,掀开崭新的一页。
“该死!”曹恩手中持剑,咬牙切齿,“神女叫你们跑,为什么不、跑快点!”
要不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……
不对,要是你们能跑快点,我不就不用出来送死了么?!
“我我、我们……”帖木儿唯唯诺诺,不敢擡头。
“我什么我?”曹恩额角青筋直跳,干脆懒得再看他,只倏然擡脚、踢向仍愣在原地的特姆,厉声斥道,“起来!我扛……不,住了,跑啊!!!!!”
突厥人的命,在他眼里固然不算命。
可既是神女发话要救的人,他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——少年曹恩心中,只有这样一件必须坚持的事。
以及。
带人向绿洲城下抱头鼠窜的曹恩,心中近乎抓狂的崩溃大吼:
那些魏人呢?!!
不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,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?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