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0章执爱
而仿佛正应和着他心底的声音一般。
仓皇逃向绿洲城下的曹恩,后头还跟着腿软到几度踉跄的帖木儿,以及一众反应过来的突厥残军。
众人疲于奔命,恍如惊弓之鸟般一路狂奔,全然不敢回头。然而,这场不论目标、“一视同仁”的屠杀却仍未结束。
与他们狂奔的脚步伴随而来的,还有夹在风声中,用突厥话喊出的尖声哀嚎和咒骂;
空气中流动的,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,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不甘身影,无不明示着所有人,这是一场追逐者与猎物的残酷游戏——
近了。
绿洲城上,聂复春同样眼也不敢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。
见那些蚂蚁似的逃命人群不要命般向城门方向涌来,当即擡手、示意身后一众弓箭手待命。
“众将士听令!”
男人古铜色的面庞上,神情不变,波澜不显。
唯有手臂紧绷的肌肉与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剑柄、却仍不住颤抖的五指,泄露了他此刻内心强烈翻涌的不安。
他已然打定主意,要与那怪物拼个鱼死网破。
箭在弦上,却忽听擂鼓一般、叫山林震颤的马蹄声传来,愕然之下,不由循声望去。
但见从水生竹林中,倏然窜出一众“慌不择路”的突厥黑甲军,有如被人驱赶的牛羊一般,个个如丧考批。
只稍一思量,聂复春立即回过味来:竟是方才仓皇而逃的突厥苍狼军,此刻莫名去而复返!
待再仔细一瞧,在他们之后现身的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乌泱泱大军,不是闻讯赶来的魏人援军,还能有谁?
那些魏人……竟真的来了!
聂复春表情森然,高举的右手渐握成拳,极目远眺,心下竟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是如蒙大赦?
又或是如临大敌?
那随风飘扬的“魏”字军旗,就在两个月前,还曾折戟于绿洲城下,令整座城池沐浴在久未有过的欢庆浪潮中。
那时的他们,无不为自己打败了这样强大的、几乎如传说般战无不胜的敌人而举杯相庆,欢欣鼓舞。然而谁又能料到,昨日横刀相向的敌人,转眼之间,竟成了他们唯一能握住的救命稻草?
右手猛地砸向城墙,聂复春收刀回鞘。
......
绿洲城上,辽西众人屏气凝神,鸦雀无声;
绿洲城下,渐渐靠近目标地的曹恩等人,亦早已精疲力竭——
魏炁这一动手,已把留下的这批突厥军杀得只剩下帖木儿等寥寥几十人。好在,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马蹄声、人声齐齐奏响的大动静,他似也被那方吸引去了注意,蓦地扭过头去。
“……!”
跑得最慢,本就落在最后的帖木儿趁着这空隙,当即手脚并用、从一地血水中狼狈地爬起身来。
他只想拔腿就跑,却也紧张得不住四下张望,好巧不巧、正叫他注意到魏炁那转过头去的诡异动作,顿时心底一阵发毛:不知怎的,他总觉得这怪物……不,魏人皇帝,令他莫名联想到今次来这绿洲城、才在那些辽西人的庙会中见识过的“皮影戏”,在烛火白布后,任人摆弄的,提线做出各种动作的纸人。
仿佛有根无形的线,正牵动着他的脖子、手臂、关节一般。
那种僵硬,活人扮不出、死人掩不住——帖木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,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而等目光蓦然触及那些迎面而来,再熟悉不过的黑甲,还有驱赶着曾经同伴的魏人大军时,这份恐惧的心情更被放到最大。
“特姆……特姆大哥……!”
他仓皇扭头,试图在狼狈逃窜的人群中寻找特姆的身影,却见特姆亦不知何时停下脚步。
遍布伤痕的脸上,仇恨、茫然、绝望,种种情绪交织,一时间,竟仿佛连逃命也忘了,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。
“陆医士!且慢!”
直至一声惊呼冷不丁传至耳边。
紧随其后,是更加令人无可忽视、近乎撕心裂肺的一句。
——“沉沉!”
沉沉?
这是在叫谁?
犹若大梦初醒,两人皆下意识循着那声音望去,只见来势汹汹的魏人大军中,竟骤然窜出一人一马,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。
那驾马的青衣男子却显然并非什么练家子,是以,到最后,为了勒住□□受惊的骏马,几乎是被活活摔下马背去。
“沉沉……!”他却丝毫顾不得自己身上顷刻间被污血染透的衣裳。
只狼狈爬起,将眼前委顿在地的少女小心搀扶起身,嘴里叠声道:“起来,来。”
哪怕隔着衣衫,似亦能摸出她冰冷体温。陆德生眉头紧蹙,当即毫不犹豫、伸手为她搭脉,一息过后,面上神情却愈发沉凝——甚至不等她开口,当即从腰间摸出针囊,以金针扎入她右手中指指尖。
沉沉被这刺痛“惊醒”,不觉闷哼一声。
见状,陆德生复又将手中金针飞快扎入她后颈、右肩两处大xue。
观她痛苦神色稍缓,这才低声道:“你被利器所伤,损及心脉。未能及时护养,又逢惊悸孤寒,恐怕日后……日后遗害颇多,我非华佗在世,事急从权,只能以此法为你暂时止痛,可你怎会——”
话音未落。
“陆医士……是你!我就知道,我知道你定会随军前来!”
“……沉沉?”
“只要你来了……你来了就你一定有办法!”
因疼痛而朦胧溃散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,她用力攥住眼前青年手腕。
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,指节隐隐泛白。她心口狂跳,连带着早已想好的话,说出口时、竟也不觉颠三倒四。
唯有那双噙泪的眼,仍一如当年。
陆德生一时看得怔忪。
“魏弃他现在……他头顶的金针已然被毁,如今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。他受的伤很重,他杀了太多人,再这么下去……”
再这么下去。
白骨堆山,血流成河,他要杀多少人,方能彻底解恨?
任由万箭穿心,刀伤剑砍,他又是否真能承受得住这伤痛折磨?
“你有办法救他,对不对?你再用金针,对,只需要再一针,定能让他恢复从前——”
“沉沉。”
男人满面不忍,却仍是冲她摇头道:“金针封顶之法,一生只得一回。我救不了他。”
“不,不试一试,如何知道救不救得?”
“我乃医者,行医多年,又岂会不知对症下药?”陆德生一声长叹,“所谓‘金针封顶’,封的是一线生机,是一口/活气。可如今金针已毁,陛下……他受‘炼胎之法’所累,已与行尸走肉无异,我帮不了他。况且,于陛下而言,他若不愿,没人能轻易拔去那枚金针;既是他心甘情愿……恐怕那时,他也早有赴死之心,不过是‘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’。”
好一个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
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,握在他手腕上的力气亦不由松动。
半晌,终是擡手,面无表情地拭去腮边泪水:
她早已不是昔年跪在陆德生脚下,苦苦哀求他相救“自家殿下”的小宫女,她清楚哪怕自己现在哭天喊地,哪怕自己“甘心舍命”,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。
可是,为什么呢?
“没有,办法,”她轻声道,“所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尽所有人,再因伤痛折磨而死么?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,我那时……我都忘了,否则我不会……”
她低下头去,怔怔看向自己血痕斑驳的双手,回忆起曾相握时的温度。
于是,太多被忽略的细节,太多的,那时未能察觉的告别,竟都在这一刻渐渐浮现眼前。
【我的妻子,谢家芳娘,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。】
【她能成为‘神女’,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,而是因为,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……每一个。包括我。】
彼时夜色如墨,踏月而来的“怪人”,静静在她身旁和衣而卧。那时的他在想什么?
知道她已记不起他,忘了他,为什么他却毫不吃惊,甚至没有丁点表露出来的伤心呢?
【所以,知道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,我甚至为她开心,因她从此不仅只有悲天悯人的天性,也被允许改变这世道的残酷不公,当她振臂一呼,会有无数人起而响应——就像那日一样,你看到了,当你来到战场上,所有人都为你而战。
到那时,她也许会明白,何谓‘身居高位,无法不为’,而我,愿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;到那时,没有人可以再轻易伤害她,她会比我更值得青史作传,万古留名——但这一次,不是只被架在高位的一尊神像,关在四方天地,如囚鸟一般的活着。这样的人生,她已过了一回。不必再有第二次。】
她想起他颤抖拂过自己脸庞的手指,缱绻却不敢触痛的停留。
想起昨夜十里红妆,满城欢庆,可他离开水牢,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赶来王府相救,却什么都没问,只安静睡卧在她的身旁。
若非她从梦中骤然惊醒,也许他并不愿惊扰这短暂的、犹若回光返照般静谧时光。
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又在想些什么?
【这枚金针,令我没有一日不痛,如今,一切是时候结束了。】
他明知道时日无多,明知道她误会他醉心杀戮十恶不赦,却仍是将错就错,骗她拔出那枚金针,亲手将自己最后的活路碾碎于掌心。
她不解其意,惊慌失措,而他竟只是看着她,倏然垂眸笑起。
被血色彻底吞没的赤眸,眼底有泪晶莹。
【你是辽西神女,得天地庇佑,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,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。答应我,一切结束之后,回上京去吧。】
是从那一刻,终于下定决定么?
又或者从始至终,他都没有打算过和她一起离开。所以她以为的每一次相见,如今想来,都是告别。
或许也正因此,在他心里,她什么都忘了,什么都不记得,竟反而是件“好事”。
他根本不愿她想起。
“陆医士,你说给我听,你告诉我。”她脸上不见喜怒,心脏却仿佛被人攥住、用力挤压。
痛苦令她错觉自己喘不过气,眼前天旋地转,可她仍是强撑着擡起脸来,问陆德生:“他究竟想要做什么?”
“……臣不知。”
然而男人只是屈膝,向她撩袍而跪。
此时此刻,他不再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朋友,她曾经仰仗信赖的“陆医士”,而是天子心腹,宫中近臣,向她,向世人眼中的谢后,如今的赤地神女跪地陈情,他说臣此来,亦是受陛下所托。
“那时,陛下被刺客重伤,行军至此,大病不起,他或已知晓自己命有此劫,所以命臣无论如何,定要向您转交此物。”他说着,解下腰间玉笛。
那支曾破碎过,又以金缮之法重新弥合的玉笛。
曾为陶朔所用,令少年魏九受制于人而任其宰割的“凶器”。
当它经陆德生之手呈于掌心,递到谢沉沉跟前,她握在手里端详片刻,却几乎瞬间脸色大变,下意识要将这腌臜之物丢到地上,砸碎碾碎,却被陆德生眼疾手快地拦住。
两人各握笛身一端,一时犹若僵持,她干脆放手,陆德生却再次跪倒在地,将那玉笛捧到她面前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!”
“方才娘娘曾问微臣,如今局面作何解,眼下,这便是唯一的办法,”陆德生道,“辽西大军已然退守城中,突厥人死伤惨重,我等前来收拾残局,更截获一支突厥逃兵。兆军师断言,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丧命绿洲城,突厥与辽西必然反目,此刻……正是我等收复辽西的大好时机。而唯一的变数,只有陛下。”
“您已经试过,便清楚如今他已认不出任何人。若无人驱策,定会杀尽眼前的一切活物,直到战无可战。但只要娘娘您用此笛唤之,驱动蛊虫——”
“够了!”
兆闻后脚赶到,好不容易整顿大军,正欲下马向这莫名“死而复生”的谢后行礼。
映入眼帘,却是那少女猛的一记耳光,将跪在脚边的陆德生扇得偏过脸去。一时间,四下皆静。
唯有曹睿仍一眨不眨地、死死盯着那少女。
在她察觉他视线,下意识擡眼望来、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,这须发皆白的老翁却骤然满面错愕。
待回过神来,已是泪流满面。
“你……还活着。果真还活着。”
寻了太多年,等了太多年,无数次的希望落空。
可直到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,他才猛然惊觉,血缘是这般奇妙而无法改变的牵系,以至于他甚至不用去问,不用再试探任何,便已从那眉眼中追认出太多故人痕迹。
只一眼啊。
时隔经年,早已垂垂老矣的他,却仿佛又回到那座寂静的深宫中。
隔着帷幔,隔着轻纱,永不知足地、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着那人的身形,她的眉眼,想象她如若还活着,如若一切背叛与隔阂都未发生,她会和他说些什么。
——晃神间,还未来得及忘记,便已过了半生。
“老臣曹睿,参见……皇后娘娘!”曹睿忽的翻身下马。
曾经盛气凌人、无人可出左右的曹右丞,竟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步履蹒跚。行至她跟前,更是毫不犹豫、纳头便跪。
沉沉闻声一愣。
未及猜出他身份、反被惊退数步。陆德生与兆闻见状,对视一眼,也跟着跪倒。
“微臣参见皇后娘娘!皇后娘娘千岁!”
“陛下昨夜手书诏令、传信我等,欲联合赵氏驱逐蛮人,我等一路快马加鞭,不敢丝毫耽搁,却在赶来此地路上,意外截获一支突厥逃兵,因而救驾来迟……还请娘娘恕罪!”
......
一时间,战场之上,叩迎皇后之声如山呼海啸,不绝于耳。
那被俘的三千苍狼军虽大多听不懂魏人官话,却也被这阵仗吓到,不由面面相觑;绿洲城上,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一片哗然。
“安静!静一静!诸位听我一言!”
聂复春欲要喝止众人,眼角余光一瞥,却忽见人群之中,谢麒不知何时、竟有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,脸上青筋暴起。他顿时心道不对。
待到走近一看,
果真见谢麒这厮不知何时偷偷放下铁索,试图营救城下曹恩等人。当即想也不想,劈手便要夺过那铁索扔下城去,
“混账!!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!”聂复春厉声喝道。
惊骇之下,已是目呲欲裂,丝毫顾不得周围眼光。
那铁三爪本已嵌入城墙,如今被他拼尽全力的一掌拍出墙体,曹恩人在空中晃荡,吓得惊叫一声、拼命攀住铁索。可饶是如此,仍难稳住身形,不由满头大汗。
“谢麒!你想害死所有人么?!”而聂复春捉住眼前少年肩膀。力气之大,几乎要将他肩骨捏碎,“松手!还不松手!!”
谢麒咬牙忍痛,默然不答,却仍探头看向城下。
见曹恩满面涨红,身体悬于半空左摇右晃,立刻徒手攥住铁索一端,试图以此助他平衡身体。
聂复春见此情状,却一瞬怒极。唯恐他引火烧身——不止烧了自己,更要这全城百姓跟着陪葬,当下又是一掌挥去。
“……呃!”
这十成功力的一掌正中少年后心。
谢麒面色巨变,一口鲜血喷出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,手中铁索亦随即脱手。
眼见得那铁三爪就要坠下城楼,两侧失衡,城下传来令人胆颤的惊呼声。
忽然间,却见一截手臂从旁伸出,不顾手掌被刺得鲜血淋漓,生生将那铁爪攥于手心,向回用力一拽!
“你……!”聂复春怒而擡眼。
怎料目之所及,竟亦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:昔日的摄政王府近卫,赤甲军副统领赵岩。
论及军中地位,赵岩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一等。若非这姓赵的领兵回城时已然身负重伤,此刻站在这里主持大局的人,尚且轮不到他。可赵岩素来以冷静自持闻名军中,为何眼下却这般不明事理?
聂复春心下打鼓。
眼见得赵岩手心血流如注,两人却仍僵持原地、寸步不让,一旁的春喜扶起谢麒,也跟着出言相劝。
“事关全城百姓,还请赵将军以大局——”
“大局为重。”赵岩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,一阵剧咳过后,艰难将手中铁索交付身旁人,旋即望向聂复春,微微拱手。
“可我等今日与曹家小子出生入死,护卫神女回城,彼时,是我亲眼所见,他受神女之托易容出城,冒险赶去求援。”
赵岩道:“若非如此,他早已入城避险……既是我之旧部,又为神女肝脑涂地,如今我岂能对这小子见死不救?”
“若然他一人性命,能换来全城安稳,难道将军也执意要救?!”
“聂将军,你说笑了,”赵岩苦笑摇头——他从前便是军中出了名的儒将,生得一张白面,颇见秀气。如今重伤在身,迎风便咳,竟也有几分倜傥颜色,“难道少救一个他,就能叫那只知杀戮的怪物忘了这满城活人么?”
“……”
“将军所想,是救得一个换一个,而我所想,是能救一个是一个——此战,已有太多将士折戟沙场。事已至此,吾宁以性命偿之,亦绝做不到,将昔日同袍拒之门外。”
话落,赵岩蓦地扭头,示意身后众人,“莫再耽搁!一齐将他拉上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