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保证?温公子,你轻飘飘一句保证,就要我们相信?真是好大的脸面!”
“就是,方才这是发现的及时,若再晚一步,楚堡主喝下酒水,谁知会发生什么!”
“这小子绝对图谋不轨,不能放过!温书青,你这时候站出来袒护他,莫非……”话中未竟之意,引得不少人点头冷笑。
那几桌身份贵重的人物,看向地上跪着的男人,俱都面色不善,心中暗自揣测:这人究竟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?
温书青也不理会这些声音,只道:“我要单独问他两句话。”
又是一片嘲讽、反对的声音,楚玉楼看着他,唇边肌肉似抽搐了一下。
温书青当他默许了,一撩袍蹲身下去,视线与男人平齐,看清了他麻木的神色,心中不禁一声叹息。
你这么傻,是为了给她报仇么?
你知道对面那人,究竟有多么可怕么?
“你杀不了他的,阿东。”传音入密的功夫,他也会,且比关弘使得更好。“活下去,离开这里。”
(我本来不该插手,不该在这时候引起他的注意,可是,我也不能眼看着你送死。)
自武夕红死后,对阿东,他心里始终怀有一份愧疚之情。
男人僵木的眼珠转动一下,对上了他的视线,好像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,听不见众人的议论,半晌,才认出对面的人来,张了张口:温公子。
他发不出声音。
温书青眸色一暗,觑了一眼关弘,明白了什么。
他冲阿东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必开口,“真下毒了?”
阿东木讷的,缓慢的,点了下头。
意料之中。
温书青神色平静,眉头也未皱一下,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:“见血封喉么?”
这一次,那呆滞的眼珠颤了颤,轻轻摇了摇头。
温书青的表情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,似乎想到了什么,明白了什么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盯着阿东的眼睛,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是不是……白喉草?”
男人这次没再迟疑,望着他,笑了。这笑容真是难看,好像人痛苦至极时,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了似的,但实际上,这切切实实的是个笑容。
温书青长吸了一口气,得到意料中的答案,心中却更觉得悲哀,看着这个眼中没有一点生机的男人,他勉强弯了弯嘴角,算作一个笑容:“今天,我再帮你一次。以后,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,活下去,离开这里,你还有老娘在家,等你回去照顾。”
最初二人的相识,就是因为阿东要借钱给母亲看病,他知道这是个孝顺的孩子,后来其母身体好转,送到乡下疗养去了,直至今年相遇时,还谈到了这一点。
听人提到老娘,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些变化,嘴唇蠕动着,似想要说什么。
温书青却没有时间听了。他在阿东肩头沉重的拍了两下,站起身,手中还稳稳拎着那壶酒。
早有人看得不耐烦了:“怎么着,你能给个说法么?不然,这小子就交由我们处置!”
“你们缥缈峰面子再大,也不能视我等为无物,莫非动动嘴皮子,就想轻轻放过这杀人的凶嫌?!”
“哎,别催人家,打断了温公子的思路,他还怎么编理由给我们听?”
说话的这些人,无非是想要讨好楚玉楼——数月前那场充满血腥气的婚宴,在江湖上流传甚多版本,有说新娘子和宾客都死在顾渊手中,温书青跟他是同党;又有说其实楚堡主这个发小才是主谋,不过借着顾渊名头够坏,才掩盖了他的动作……
各式说法千奇百怪,五花八门,但最终的结果都导向一处:姓温的已经跟楚堡主决裂了。
也不知今儿这种场合,他怎么又会冒出来。
不过,因为什么也无所谓,正好收拾他,在楚堡主面前表表态,争取个好印象!
温书青对这些人的想法能猜个八九不离十,可他不在乎。
他如果看重旁人的评价,今日就应作壁上观;当初,在婚宴那事件中,更不敢让自己深陷泥潭,再早一点——
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名门子弟,干脆不该和顾渊那“魔头”有任何瓜葛——便有,也是你死我活,势不两立。
一想到那人,他便是又是心喜,又是心酸——如今看,自己跟他是彻底搅到一处了,反而跟一众白道的魁首弄了个水火不容。
一擡眸,视线正跟楚玉楼相对,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。
他们之间,发展到如今,该怪谁?
事情的起因也许很难说清楚了,说出来,旁人也未必相信——也未必愿意相信。
他不在乎。他只问自己内心:后不后悔?
不悔。
时间若能倒流,再给他一次机会选择,他依旧会重走一遍老路——不,他甚至希望能更早一点遇到那个人,尽己所能,让他少受些命运磋磨。
确认了这一点,他心头一松,忽觉得释然。
“温公子,”关弘客客气气的道:“您问完话了?”
“问完了。”他要的答案已有,那么,该如何做,就很好选择了。
关弘一脸关切:“那他可交代了,究竟受何人指使?”
温书青挑眉,疑道:“我方才不是说了,他没下毒?”
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骂声。
其实,跟着起哄的人虽不少,但闭口不言,冷眼旁观者更多——他们固然不想得罪楚家堡,但也没准备跟缥缈峰结仇,何况老江湖多明白一个道理:事未盖棺,不可妄下结论。
不过,眼下这情形,多数人不看好温书青这自蹚浑水的行为。
关弘叹了口气,苦笑,道:“温公子,不是在下有意为难——空口无凭,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,总得给诸位大人、各位英雄一个交代。”
青年偏了偏头,望向他,微笑:“你要什么交代?”
“这……”余光觑着堡主的神情,关弘小心的把握分寸:“您只要能证明酒水无毒,一切都好说。”
“对啊,你不是说他没下毒么?既然这样,就让他把酒喝下去,证明给我们看!”
“他要不喝,你喝也行!”
此人话一出口,就见楚玉楼扭转头一眼盯来,森冷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一哆嗦,讪讪闭嘴,隐约感到自己是说错了话,可一时又想不通错在哪。
他们看那青年,却见他对这提议浑不在意似的,大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壶。
楚玉楼紧盯着他,一字一顿的道:“别忘了你的药。”
他是想以此警告对方,不要再捣乱,不要再试图激怒他。
可是,听到这句话,那人反而笑得更讥诮,冲着他,擡了擡手中的酒壶。
看他的神情,楚玉楼突然意识到什么,心头一寒,冲口而出:“拦住他!”
关弘反应也很快,几个护卫应声而动,飞快出手去夺那壶酒——
可是,太慢了。
他的身法放眼现今武林,足可挤进前三,要说速度,在场的没有他的对手。看起来只是脚下微微一错,身形展动间,已经避开几处攻势,一擡手甩去盖子——
蓦地,一只手斜里探出,钳住了他的腕子。
二人离得极近,他擡眼便对上楚玉楼的视线,从那眼神里清楚的看见了压抑的震怒。
“做什么?”手腕被掐得生疼,他只是笑笑,凑近了,低声道:“我可以不喝酒,但莫非,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,放过阿东?”他直直迎上那道视线:“你做得到么?做不到,就撒手吧。”
钳住他的那只手骤然施力,几乎要将瘦硬的腕骨捏碎一般,楚玉楼背对众人,瞪着他,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:“你不要逼我。”
这情形要他怎么随便放人?楚家堡提供的酒水有毒,还险些就被喝下去——这不是一件能够“算了”的事,他必须给那些显要人物一个交代。
“堡主说笑了——我这不是在给你解围么,何来逼迫一说?”
温书青挑了挑嘴角,原本不笑也带三分柔情的凤眼,现在看来似两片森寒的飞刀,目光割得人脸生疼。
楚玉楼眼珠一颤,不由自主的,心下竟生怯意。
手松了松。
他稍一用力,腕子便挣脱出来,后撤一步,扬起头,对瓶痛饮。
喝得太快,有些酒液顺着唇边溢出,沿着修长的颈子留下,微微打湿了前襟。
但流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。
顷刻,酒壶见底,他将瓶口翻转过来,对众人示意——空了。
所有人都清楚的看见,他的确是喝下了这瓶酒。
一阵子鸦雀无声。
楚玉楼动作有些僵硬,慢慢收回手,眼中一片森寒:“你就这么想死——”
似乎那酒的劲道很强,温书青身子稍微摇晃了一下,复又擡头看他:“好酒,谢堡主招待。”
已经逐渐有细密的汗珠自他额上、鬓角沁出,可是,他仍然是笑着的:“楚堡主,酒,我喝了,无毒。您是大人物,一言九鼎,我这位朋友——”
楚玉楼瞪着他,目眦欲裂。
他缓缓点头:“你……很好。”
一时间,没有声音再提异议。
关弘不敢擡头,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:“堡主……”
“放、人。”他说话时,不错珠的钉在温书青脸上,那神情仿佛要将这人嚼碎了咽下去。
他也不知自己在恨什么,只知道,对面这个人甚至不在意他的恨——从未在意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