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渊见此,心知他有所顾忌——毕竟,真要搅闹那场大会,若师出有名还好,否则,不但是楚家堡,恐怕等于跟大半个江湖为敌。
他就这么站着,任凭对面几能透骨的视线打量着。
蒋天昭也不知师父的用意,只沉默地垂首侍立。
三合上人慢悠悠,似全不着急,又问:“我那徒儿,当真一字未书?”
顾渊一口咬死:“无信。”
“即无信,你便出去吧。”
顾渊一愕,一时间竟不知,这老人是认真还是玩笑——便是他无信,莫非口信就算不得数么?
蒋天昭眉峰微微蹙起,虽然心中也着急知道小师弟的消息,但还是谨遵师命,打开门,将臂一引:“请吧。”
顾渊没动,深吸一口气,道:“您徒儿现在情势危急——”
三合上人缓缓起身,竟是直接转入内屋去了。
顾渊只觉莫名,想撵上前分说,已被人拦住,他也不欲对上人不敬,只能咬牙忍下,盯着蒋天昭,道:“你怎么说,管是不管!”
蒋天昭沉沉望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说。
待顾渊出去后,蒋天昭迟疑了片刻,来在内室门前,低声道:“师尊,弟子有事请教。”
三合上人道:“进来。”
蒋天昭这才入内,一眼便看见,老师正在桌前,那桌子给一张满是密集字符的纸盖住了。
“师父,”蒋天昭趋步上前,道:“老五那边,恐怕真有些麻烦,不如我去——”
三合上人摆了摆手,蒋天昭倏地住口。
他不知师父为何如此,心下叹气,低头往那纸上扫了一眼,这一看,不由愣住。
他半晌无声,老人也未擡头,道:“这是你师弟的命局。”
蒋天昭脊背微微发寒——他素来知道老师精通命理术数,不过门下弟子,却被禁制研习此道。
这也并非三合上人有意藏私——只不过,深研命理,偷窥天命者,难免有“五弊三缺”之患,似他本人便无妻无子,犯“孤”、“独”之弊,因而不愿爱徒也入此局。
可即便是三合上人,也有数年不曾动用此法,演算命数了。
蒋天昭这才知道,原来师父不是不担心师弟,可是,又为何不听顾渊的来意,就将人赶走呢?
老人似能听见他的心声,不待相问,便在那纸上一处朱笔标出的字迹上,轻轻一扣,道:“书青十日内必有大劫,过则寿高百岁,不过,则死于非命。”
蒋天昭身子一颤,道:“那我立刻前去——”
老人摆了摆手,“去不得。”他的一双眼,苍老却充满智慧,正在那纸上的文字间缓缓挪移:“坎为水,水上加水,险而又险。”顿了顿,接着道:“然险中有通,只在时机——方才那孩子,心性不错,只是,他此次若去得早了,反要坏你师弟一线生机。”
蒋天昭闻言皱眉,“不好,他方才负气而去,怕不是直接赶奔回去找书青了?!”他有心现在追出去,但见师父并不着急,心中一动,道:“您既然算出不能叫他现在走,方才又为何?”
三合上人只道:“他会回来的。”
顾渊的确没有下山。
他虽不理解那位老人的态度所为何故,但也不愿就这么回去——现在距离鄱阳大会尚有余富时间,至少要尽力争取一下,若这些人真的坐视不救,自己再赶回去,也来得及。
他心中算着日子,准备在大会前一日能赶回鄱阳便好。
如此,还可以在此逗留三日。
黄昏时分,顾渊站在缥缈峰最高的一处,看天边云蒸霞蔚的美景,心中想的是:他是否也曾在我踏足的这块石上,赏这云海涛涛?
转而又想起那信上的内容,一下子说不上是何滋味,看眼前翻滚的云海,忽然动心起念,闭目许了个愿。
片刻后,暗道:“诸天神佛在上,若能教我心愿得成,不论付出何种代价,我皆无悔。”
想罢,缓缓睁眼,入眼的风景依旧,顾渊呆了半晌,自嘲地一笑。
他平生不信鬼神之说,没成想病急乱投医,真个走投无路时,只恨没读过神仙谱,不能把南北菩萨、漫天星君一一求到。
日落西山,繁星愈显。顾渊坐在这里吹风得够了,站起身来,琢磨自己该去哪里过夜——方才也没人留他,总不能擅闯人家屋子,想来想去,只好去和马凑合着挤一挤,至少暖和。
他一边琢磨明天该如何说服三合上人,一边走下山巅,没行几步,警惕地一擡头,就站蒋天昭在前面不远,看那架势,竟是在等他。
顾渊蹙眉,暗道莫非这山上空地也不能留人么?但不等他言语,蒋天昭先道:“跟我来,给你安排住处。”
顾渊揉揉鼻子,闷头跟上。
大冷的天,谁有屋子不睡,愿意睡山地的?
不过,当房门开时,他脚步不由得一顿。
屋内燃着数盏灯烛,暗黄色的光芒,单这样看着就令人心生一股暖意。门窗严丝合缝,他一步踏入,只觉室内温暖如春,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飘来,许是连日来赶路太过急迫之故,他突觉得肌骨疲乏酸软,强烈的困意涌上,几要用手撑着屋内的桌子,才能勉强稳住步伐。
蒋天昭的声音响起,但那声音似隔着一层水似的,叫他听不真切,得努力分辨:“你便在此好好休息,到时间了,自有人来叫你。”
顾渊没等听完话,就一头栽倒。
蒋天昭:“……”都没走到床边,药是不是下太重了?
无法,只好将人搀到床上。
顾渊这一觉睡得很补,醒来时,只觉得神清气爽,精力充沛,一夜间养足了精神。
扫见窗外天光大亮,他一跃而起,推门步出,清早山上起了一层薄雾,迷迷漫漫,令房屋景致都朦胧起来。
两个小孩儿正在前面空地上斗嘴,顾渊本是往三合上人居处去的,顺便听了一耳朵:
“那课业都留了三天了,你都还没背下来,还说不笨?”
另一个小孩儿反驳:“哪有三天!”说着眼睛看见顾渊了,短粗的小手往那边一指:“他才来了四天,作业分明在他来后第三天才留的!”
顾渊脚步顿住了,慢慢回身,往那两个小孩儿走去。
这俩小的也眼熟——正是蒋天昭和顾潇湘的弟子,那日还多亏了其中一个,才发现了寒江。
他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些,“你们方才说,我已经来了四天?”
叫小豆子的那个很认真的盯着他,问:“你这么年轻就失忆了压?”
另一个孩子老气横秋的一叹:“他已经这样了,你就别刺激他了。”
顾渊深吸一口气,回想“昨日”晚上那一幕,换了个问题:“蒋天昭在何处?”
室内一片静得,连呼吸声也不闻,老人维持着举杯的姿势,极平静的看着他。
顾渊突然觉得,这屋子里好热。
外面是满山雪景,室内也不见暖炉、炭盆一类的取暖器物,可是,他突然开始流汗。
这老人的目光,令他升起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。
——这感觉极为逼真,那目光滚过处,肌肤似被炽炭烫伤,不过片刻,他鬓角的发丝已被汗液浸透了。
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时辰,这时间里,老人始终举着杯子,蒋天昭垂目肃立,顾渊维持着行礼的姿态,一动未动,也再未发一语。
天色已近黄昏。
顾渊心如火焚,暗想这老人再不松口,只好自己独自赶回。
“我徒儿,当真只言片语未留?”老人又将前几天的问题重问了一遍,还是那个意思,不过,他看向顾渊的目光中,隐隐带了几分欣赏。
这一问,顾渊沉默了一下。
“有信。”他说。
蒋天昭看着他,眉心慢慢蹙起,脸色微沉:“那你为何不拿出来,信何在?”
顾渊道:“被我毁了。”
三合上人对这回答竟也不意外,点了点头。
顾渊等着接下来的质疑,没想到,那老人摆了摆手,道:“去吧。”
蒋天昭领命:“是。”
顾渊一愣而擡头,稀里糊涂的被蒋天昭拉出来。
“你为何将信毁了?”蒋天昭面沉似水,质问道。
顾渊垂眸,并不解释,只道:“他的处境很危险,请召集人手,尽快出发。”
说罢,自己先掠上马,吆喝一声,绝尘而去。
说来也巧,不止蒋天昭、易南津都在山上,连常年云游四方的燕赵,三日前也返回探望老师,见势紧急,几人立即动身,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,及时赶到救下了顾潇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