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书青将人交给了师兄,握着寒江起身。
他和顾渊的配合,明显比方才两个小的高出许多。
可饶是如此,温书青也深感吃力——他毒伤未愈,楚玉楼却凶性大发,力量增长惊人,单是短兵相接的一下,就差一点磕飞了寒江。
——这还得说占了兵刃的便宜——若是寻常的刀剑,恐怕早就断在春水刃下了。
楚玉楼把剑使得比刀还猛、还横,大开大阖,不拘招式,就那么哐哐硬砸,七八下功夫,温书青已被震得脑内轰鸣,一股接一股的热气涌上喉头,几乎吐血。
顾渊比他承受的压力更大——楚玉楼似乎疯了,但疯的不那么彻底,还是能分辨得出最恨哪一个,一身气力六七成都招呼在顾渊身上。
温书青余光一撇,看见顾渊持刀的手已被震得满是鲜血。
他知道楚玉楼也并非无敌,但其可怕之处不仅在于攻势凌厉,更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一般,两次被击中肩胛,旁人都能听见一阵骨碎声,可他是连哼都没哼。
温书青心下有了决断:得有人豁出命去,才能暂时将这疯子阻上一阻。
他已经无法分神去看顾渊的情况,可是,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了。
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突然,“当”的一声响,顾渊的刀脱手飞出!
楚玉楼兴奋的大喝一声,举剑劈下。
温书青的行动先于思想,身体已替自己做了决定,脚步一侧,迎上剑锋。
他心里清楚,即便寒江的硬度能挡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,自己的气力却不够支撑的,可是,他不能躲。
顾渊被他一把推倒,这辈子身法从没有这么快过——他是触地就弹起来了,扑了回去。
噗的一声响,血光迸现。
温书青本就是强撑着,被撞得连退数步,贱了一头一脸的血,呆住了。
那温热腥气的液体,还在源源不绝的从人体内涌出。
眼前,明夜峰整个人都穿在剑上,几乎深至剑柄——可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,扑上去一把箍住楚玉楼,嘶吼一声:“动手!杀了他!!”
楚玉楼被他抱住腰际,一挣之下,竟不能脱身,怒极擡手,一掌向他发顶拍下。
噗的一声,明夜峰五官霎时扭曲,耳孔、眼角都溢出血来,花白的胡须被浸得通红,但手臂依旧紧如钢钳一般。
楚玉楼马上擡高手臂,挂着风声,又一掌。
明夜峰颅骨凹了下去,一双眼珠因受大力冲击,半冒出来,看着骇人至极。
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,这老人已经死透了,可那双手就像悍在一处了似的,还是不松开。
楚玉楼狂喘着,厉吼一声,第三掌落下。
就像个被铁锤砸中的西瓜一样,明夜峰的头爆开了。
说来缓慢,实际这三掌在顷刻间打出,快得谁也没来得及救人、动手时,就尘埃已定。
楚玉楼终于能脱身,可身上溅满了红白之物,发髻也散乱了,这模样与其说他是人,倒更像地狱厉鬼。
他游目一搜,锁定了目标,疾步往这奔来。
温书青一眨不眨的,始终在观察他的神情,此刻低声咳着:“快了。”
顾渊咽下喉头的血,一手拉着他往后:“什么——”
话音未落,忽见楚玉楼的脚步骤止——极突兀的,就停了下来。
温书青屏住呼吸,见他果真不再动,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头发披散,疯狂而狼狈的脸上——
有黑色的血迹,从他双瞳中流出。
楚玉楼这时候也察觉自己不对之处,好像愣了一下,扭转过头,道:“你对我下毒?”
温书青擦去嘴边血迹,淡淡道:“你先中了我师姐阻人经脉的‘情人发’,又中了毒,自然支撑不住。”
楚玉楼喘息着,有些不肯置信的问:“毒……什么时候?”
他感觉到,自己的力量在飞快流逝,不过,头脑反而因此冷静下来许多。
他之前的癫狂状态,本就是因内力走叉了,经脉逆行,引得脑内混沌一片——如今内力被毒药散去,经脉受的刺激也就平复许多。
温书青还没答,另一个声音抢先道:“毒在我身上。”
方云锦喉咙上有着触目惊心的掐痕,她每说一句话,嗓子都如经刀割一般——可是,想想这种疼痛带来的结果,她就很快乐。
“这毒的滋味,怎么样?你就是用这种毒,害死了碧瑶,现在自己也尝到了这滋味,是不是很好?”
楚玉楼喃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那你也会发疯,你为什么没事?”
温书青接话:“因为我换了她的药。”
这次轮到方云锦一愣,看向他。
温书青则盯着眼前狼狈得几乎叫人认不出的“无双公子”,寒声道:“她犯不上为你而死——杀你,本来不值得任何一个人牺牲。”
“你既然这么恨我,不如亲手杀了我,”楚玉楼竟还笑得出来:“但你是不是忘了,只有我的血,才能救你,我中了毒,你还怎么活?”
温书青比他笑得还放松,还开心:“不如看看咱们俩谁先死?你觉得,我要是怕死,还会这样做么?”
楚玉楼不笑了。“如果你陪我一起,也不是不行。”
“但你们以为,这样就能杀了我?”
温书青道:“我的确没打算杀你。”
楚玉楼露出一种了然的笑,带着一点讥讽:“承认自己不想死,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——”
温书青紧接着道:“只要你自废武功,发誓永不入江湖。”
楚玉楼呆呆看着他,蓦地,爆出一阵大笑。
温书青平静的看着他,知道他这辈子也不曾这样笑过。
“笑够了?”
楚玉楼眼眶几乎瞪裂,逼视他:“不够!不够!!”
“你这算什么?怜悯我?不想杀我?”
“怜悯?”温书青沉默了一下,轻声道:“我有什么资格,替那些冤死的人怜悯你?”
楚玉楼:“那你?!”
“我只是答应了一个人,不杀你。”他轻声道:“要谢,不如谢谢武姑娘,她至死都——”
楚玉楼厉声打断了他:“你为了那贱人?怎么,这么快就忘了她给你下过毒?你原谅她了——你连她都可以原谅,为什么,就不能这样对我?我只是错过一次,难道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吗?!”
温书青面无表情,一句一顿的道:“我还活着,所以我有资格原谅她;你既不肯悔改,就不妨死一次,问问那些被你害死的人,是否愿意原谅你。”
“不过,”他顿了顿,长吸一口气,“我说了,我不想杀你。”
有些情况下,人活着是比死了更难受的。
楚玉楼笑得凄厉:“你最好还是杀了我,否则日后——”
他正要说下去,突然心口一甜。
在场人的脸上,都显露出一丝震惊的神情。
楚玉楼缓缓低头,看见一截银亮的刀尖,从自己的心口冒了出来。
他意识到什么,睁大眼睛,踉跄着回过身。
阿东撒开手,脸上带着一种痴笑,看着他:“她那么爱你,你去陪她吧,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,孤孤单单的走呢?她一定很高兴……她一定很高兴……”
“我,我也去见她。”
阿东嘴角溢出鲜血,倒地时,嘴角还带着那抹痴痴的笑意。
周遭的打斗声慢慢消弭了,温书青看向已经站立不稳,缓缓跪倒的楚玉楼。
这白衣公子就这样躺在刚被无数人践踏过的、肮脏的地面,发髻凌乱,面容因疼痛而扭曲,一手撑着地,另一手试图将刀取出。
“你最好别动。”这一刀扎得够狠,也够准,正中心口,除非他也像方云锦似的心长偏了一寸,否则……
他垂眸,移开了视线。
楚玉楼听见了,依旧未停手,因内力已被封阻,不能直接将刀逼出,竟用手,一点点把胸前的刀锋推回去。
“你们以为……这就能杀死我?”他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没有,眼中的光却令人发寒:“……我不会死,不会!”
蛛网般的红丝,慢慢的占据了他的眼球,那双多情如含水的双目,如今已经泡在血水里,黑不黑,白不白,叫人看了就生出一种悚然之感。
半晌,他仿佛有些累了,终于停手,垂着头,颤巍巍的呼吸,喉咙发出嘶嘶的动静,突然又有了动作。
温书青半跪着检查顾渊的伤势,听见一阵衣料的摩挲声,回头看去。
那人已经走不了,竟在一点点的爬过来。
他用力昂着头,脸上的肌肉已经失去控制,一下一下的抽搐着。
他的瞳孔冒出一种格外锋锐的光。
不甘心。
人生一场,到这时刻,种种名利都成虚妄,多说无用。
他以为自己是为霸业未成而不甘,可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时,脱口而出的却是:
“明明,是我先遇见你。”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机会?
“明明……我比任何人都爱你……”可为什么你偏偏对我最残忍?
“你对我……有没有一丝的……的……”
温书青长吸了一口气,垂下眼帘。
“没有。”他知道自己可以沉默,不过,还是给出了答案。
楚玉楼吃力的仰头望着他,笑了。
“至少……我试着爱你……至少,我,我尽力了……”
周遭静得像是没人存在。
楚玉楼的眼还睁着,望着他的方向。
只是,那双因疼痛、爬行而显得怪异扭曲的手指,一点点放松了。
顾渊看着这一幕,下意识的,去握温书青的手。
方一触上,他发觉那只手冰冷冷的,颤了一颤。
温书青从那伏地的身影上移开了视线,脑内一阵轰鸣,耳边似听见有人在惊呼:“书青!”
而后,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